【写在前面】从1982年大学毕业至今40年来,我在计算机行业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旅程,“与研究生聊技术人生”系列包括《我的知青岁月》、《我的大学生活》、《我早年的科研与教学工作》、《清华园的博士后经历》等4篇短文,写了我的成长经历和“过来人”的一些认识与体会,这些陈年旧事,过往得失,本宜暗自怀揣,不足为他人道起。每个人的学术道路必须靠自己去摸索,我不敢传授什么方法或经验。若蒙各位朋友忙里偷闲耐心一览,我将至感荣幸!若还能有所裨益,那将是大喜过望了。
许骏:我的大学生活
作者简介:许 骏,理学博士,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教授,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,全国优秀教师,获广东省“南粤杰出教师”奖。长期从事计算机系统与网络技术研究,具有在大型企业(集团)负责技术研发以及在“双一流”高校领导国家重点学科的跨界工作经历,曾任广州电子集团公司总工程师、华南师范大学教育信息技术学院院长。现任华南师范大学二级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广东高校计算机网络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,兼任中国人工智能学会智能信息网络专委会副主任、广东省计算机学会常务理事、广州市电子行业协会副会长。近年来带领团队主要从事云计算、大数据与人工智能技术研究,曾受聘担任广东省教育厅“粤教云”工程专家组组长兼首席专家、深圳市发改委教育大数据工程首席科学家。出版《移动自组织网络》等学术专著6部、《计算机系统原理与应用》等高校教材6部。
1978年3月,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,我们怀着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憧憬,从祖国的四面八方相聚在中山大学康乐园,从此我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精神家园—中山大学,也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—中大77级电子。我们班同学的年龄差异很大,从“老三届”到应届生,最少的15岁,最大的30多岁。
搁下锄头、洗净泥腿,走进了重点大学的无线电电子学系,作为一名无线电爱好者,我能不兴奋和跃跃欲试吗?当时有两句响亮的口号:一个是要把被耽误的青春夺回来;另一个是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。
大学的学习生活是丰富而充实的,那时的我们年轻有活力,每天往返在教室、饭堂和宿舍之间,大家都不知疲倦地学习。学校为了我们的身心健康,教室在晚上10点强制关灯,宿舍十一点前也要关灯,同学们想出很多应对的办法:有的在床上或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书(不影响别人休息),有的跑到厕所、水房这些不熄灯的地方看书;或者晚上时间不够用就早上补,干脆早上5点起床在校园里面晨读。当时学校图书馆的藏书并不多,仅有的几本微积分习题集成了抢手货,早就被借走了。班上同学想方设法找到借书人,约好在他还书的时候马上借过来,然后再在班上同学轮流续借。今天的大学生很难理解当年我们的这种做法,因为高校的办学条件早已今非昔比了。我们班上每一位同学都是好样的,各有各的优秀,各有各的精彩,同窗四年,朝夕相处,我们收获了成长和友情。
来到中山大学上学后不久,我去探访在广州工作的表姐一家,受到热情款待,表姐和表姐夫还执意要陪我去逛街。她俩领着我走进南方大厦百货商店,这可是当年广州最大的商场,我真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。表姐他们兴致很浓,不断地向我推荐各款衣服,但我一直不配合,一味说不合适,最后她俩都发火了,埋怨我太挑剔了。我真是有口难言,说实话,我是口袋的钱不够。我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才第一次穿上皮鞋,那也是单位统一派发的,算是一种福利,人人有份。
我们这一届,是我们国家历史上唯一的一届春季入学的大学生,第一个假期是暑假,我要回老家,这当然不是休假,而是家里维修旧房子不能缺少我这个主要劳动力。这次我是搭乘朋友的顺风车回家,这一方面可以省点路费,另一方面想摸摸方向盘,过过开车瘾,上大学前我曾经当过司机,有驾驶证。真没想到,这一次旅途差得把命给弄丢了。当天我驾车跑了一段路,动作娴熟还算专业,开车的感觉真的很爽。中途稍事休息后,我俩互换了位置,他驾车,我在副驾位置上闭目养神。我的这位司机朋友也许是状态不好或者处事过于急躁,似手在开“斗气”车,我曾委婉地提醒过他,但不见效果,在强行超越一辆同方向行驶的货车时,处理不当导致车辆侧翻。我俩是敲碎玻璃才从驾驶室爬出的,幸好只是一些皮肉伤,也没有伤及他人,虚惊一场。当天晚上,我们住在当地车管所的招待所,我这位大学生“穷秀才”正好帮我的司机朋友写事故说明材料,也算是“人尽其才”了。
得益于国家“早出人才、快出人才”的政策,我在大学三年级免修了“数字集成电路”课程,这在当时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。在我的印象中,这是一门首次开设的新课程,任课老师编写了一本厚厚的教材。促成此事的起因很偶然也很有趣,我上课一般很少做笔记,但喜欢在教材上随意写点什么。新学期第一次上课就不小心把教材丢在教室被任课老师发现,这引起了他对我的关注。这位老师并没有对“逃课”的学生兴师问罪,而是理解包容,给我开小灶,专门安排了课程免修考试,当然它要比期末考试难度更大、更严格,既有笔试考理论,还要在实验室考核实践动手能力,最后我的综合成绩是98分,已经接近满分了。免修课程后,老师让我当助教,于是我有机会系统深入学习“数字逻辑设计与计算机组成”等后续课程,并参与了老师团队的科研项目。正是这位任课老师对我专业兴趣的尊重并提供良好的学习环境,让我的专业特长得到发展和提升。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,我在带领团队从事LED平板显示技术研究时,大胆跳过当时国内外流行的多CPU控制方案,采用微程序设计与专用集成电路的技术路线,“另辟蹊径”实现了“后来居上”,时间基准从us到ns数量级,速度提升1000倍,解决了超大规模LED点阵高速动态扫描和逐点调灰控制等关键问题,这是一项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技术突破,产业化也很成功。当然,这种技术跨越是相当困难的,既要掌握计算机体系结构,又要熟悉算法与软件。我庆幸自己具备这样的优势,这与大学本科免修课程的经历有很大关系。感恩母校的教育培养,难忘老师的师表风范,师友情谊,弥足珍贵。岁月的磨洗没有让记忆褪色,我的内心深处,始终珍藏着一份中大情结、一片同学深情。
中山大学离珠江电影制片厂很近,免修课程后,我有更多时间去那里看免费的露天电影,自带一个小板登就可以了,这也是我大学生活的一段愉快记忆。
当一名工程师,是我的少年梦。大学毕业分配时,我放弃了到高校任教的机会,主动要求到企业工作。
广东江门无线电三厂是一家研发生产电视机、收录音机和其他广播器材的中外合资企业,我从生产线工人到总装车间技术负责人,两年多时间虽然不长(我1985年离开了江门无线电三厂,调入高校从事教学与科研工作),但那是我职业生涯的一段重要经历,这期间的亲身感受和亲历见证,让我看清楚了国内电子信息产业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。当时的一些小事让我印象深刻:产品装配线上国产示波器的水平线总是在飘移,而进口的同类产品却非常稳定;总装生产线如果使用国产焊锡,大量的整机产品就不能一次通过质检……这些事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实际、什么是实事求是。
还有一件小事,它影响了我的工程教育观。
刚大学毕业分配来厂工作的小张,在总装车间当质检员,负责对维修岗位的工人师傅送来的电子产品进行检验,尽管技术性能指标是采用仪器检测,但产品是否合格,他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。工人师傅每天的工作量是有定额的,小张与工人师傅之间的争执就一直没有停止过,主要原因是小张的动手能力一般。我在总装车间当技术负责人期间,厂部决定提高工人师傅的日工作量定额,这个决定要由我去落实。工人师傅有抵触情绪,不愿接受,我完全理解,毕竟每天的工作量增加了。工人师傅对我说:“要求别人做到的,你自己首先要做到。你一天能完成多少,我们就完成多少。”看来工人师傅把我与小张划上等号了,大学生嘛,讲讲理论还可以,动手能力就不一定靠谱了。我认为,工人师傅对我提出的要求很正常,也很合理,绝非刁难我,于是我很爽快地答应了,因为我自己心里有数。我中学就开始摆弄无线电,下乡插队期间还在县农机厂当过电工,后来考上了大学,专业理论与实践能力又得到比较系统的训练。也许工人师傅是准备看我出洋相、闹笑话了。第二天,我准时出现在总装车间的岗位上,干得很投入,当然也很专业,距离下班时间还有1个多小时,我就提前完成了厂部的新工作量定额,这是工人师傅预先没有估计到的。于是,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,工人师傅赶紧劝我别再干了,表示无条件执行新的工作量定额。此事很快就在厂里近千名员工中传开了,有关部门还组织过一次专题讨论,主题是企业需要什么样的大学生。
时代呼唤工程精神,工程精神的核心是实践精神。目前,高校“重论文轻实践”的评价机制,严重影响了工程教育的高质量发展。在高校经常见到这样的现象,研究生解决了行业企业的关键技术问题,这本是一件好事,但如果没有在顶刊发表论文,那就要面对毕业或评优时的窘境;在产业领域,大量技术难题得不到解决,面对一些“卡脖子”现象,企业也往往无计可施。很显然,这是考核评价这根指挥棒的导向出了问题。我们呼吁更多的高校理工科教师、研究生走出“象牙塔”,奔赴工程一线,直面应用需求,为行业企业解决难题。在这方面,广大农业科研人员树立了很好的榜样,他们活跃在田间地头,把最好的论文写在大地上,最好的科研成果留在百姓家,令人敬佩!
中山大学校园原来是岭南大学(现在是中山大学南校区),1923年12月,孙中山到岭南大学视察并发表演说,鼓励青年学生“立志要做大事,不要当大官”,直到今天,中山大学还是以这句话为荣,对毕业生的期待,将做成“大事”看作比当上“大官”更重要,至少是同等重要,它影响着中大学子人生路上每一次选择的价值取向。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,年轻的时候确实曾放弃过进入“仕途”的机会,一直在从事专业技术工作。
当下人们普遍以官职大小、行政级别高低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和社会地位,这种“官本位”现象并不正常,也令人忧虑。前不久受邀参加一个活动,会议主持人问我:除了大学教授,你还有没有别的更好听一点的头衔?我说没有,就是教授,具体一点,二级教授,学科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。我曾经在某“211”高校(也就是现在的“双一流”高校)当过二级学院院长多年,也曾担任大型IT企业(集团)总工程师、地级市科协副主席和成人高校副校长等,尽管已经卸任很长时间了,至今人们还乐于以“官职”称呼我。一个教授,突出贡献专家(我1992年获国务院表彰并终身享受政府特殊津贴),为什么非要贴上院长这个“官职”标签才能体现其身份价值呢?当然,不是反对做官,更不应该把“当大官”和“干大事”两者对立起来,我们必须承认,有些“大事”,确实非“大官”做不了,立志干一番“大事”的人,也要得到领导的支持,才有干成事的可能,至少可能性会更大一些,现实生活中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。
今年是我们77级(1978年3月入学,1982年1月毕业)同学大学毕业41周年。41年前,我们挥别康乐园,奔向不同的工作岗位,开始漫长的人生跋涉。遥想当年,我们嘴里轻快地哼唱“再过二十年,我们来相会”,心下却不以为然:20年,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概念!今天,当年的旋律仿佛还在耳边回响,我们已然真的走过了41年,班上的同学大都已经退休了,我因为挂着“二级教授”和“国家重点学科带头人”的虚名,还承担着国家、省级科研项目,在读的博士生也需要指导,按相关政策规定,需要延迟几年退休,但也是“加时赛”了。
从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,整天忙忙碌碌,一事无成,芝麻绿豆的小官都没当上,更没有干成一件大事,很惭愧也很内疚。好在自己不曾慵懒,没有停步,像笨鸟那样每日先飞,这一路走来,有过“一日看尽长安花”的得意,有过“沉醉不知归路”的着迷,有过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的迷惘,如今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。感谢伟大的时代,给了我从容赶路的时间和空间;感谢领导和专家,你们的关心支持和鼓励指导给了我走对、走好、走远人生路的自信;感谢和我一起赶路的同伴,你们给我机会给我力量;感谢我的家人和亲朋好友,你们一声声关切的问候给我不断前行的信心和勇气